到了周末，亚索和托伦早早地就起床了，他们在为去塔罗斯做准备。托伦的妻子厄里斯为他们准备了饭菜，方便他们在路上吃，亚索非常谦恭地接过了食物。托伦一边亲吻妻子，拥抱孩子们，一边安慰他们并许下承诺。亚索站在房子幽暗的角落里，倚着墙，双臂交叉，看着他们。

他没有催促托伦赶快结束告别。

不用着急，他心里想着。

他们走进晨雾中时，天还没亮，依然是深蓝色。雾很低，紧贴着地面，亚索打了一个冷战，拉紧了借来的斗篷。托伦告诉过他步行大约四个小时就能到达塔罗斯，他们在中午之前就能够早早地到达。

两个人走上通往远处城镇的崎岖小路，并向站在房前只显出轮廓的三个人挥手告别，然后踏上了行程。

他们默默地在森林里穿行，除了说“走这边”或者“小心点”，其他什么也不说。

亚索已经习惯静静地走路；他在过去很多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如果不是所有时间的话，都是一个人度过的，一个人沿着早已忘却的道路行走。他几乎已经习惯了寂静；寂静就像他的一位老朋友。

现在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温暖的阳光穿过茂密的枝叶洒在两个人的身上，他们终于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托伦坐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他的胸脯一起一伏。亚索依然站在路上，目光沿着小路望向森林深处。托伦拿出他们的午饭——两小碗米饭和蔬菜，把其中的一碗递给亚索。

他们静静地吃饭；唯一能听见的就是他们的咀嚼声和周围森林里的声音。他们默默地吃完了饭，尽管亚索很想继续前进，托伦却依然坐在巨石上，很显然他陷入了沉思。

“我想提醒你，”托伦一边将空碗放进包裹中，一边打破了沉寂，说道。“塔罗斯不像很多其他爱奥尼亚城镇。它大得多，并且有很多不同之处。”

亚索从革制水袋里喝了一口水，说“为什么这样说？”

“它是一个商业城镇。不是爱奥尼亚最大的城镇，但是非常有名。因此，那里的人可能……与众不同。”

亚索明白他的意思；他也在商业城镇中待过一些时间，这种地方总是不太一样。有很多不同的人，包括约德尔人、爱奥尼亚人，甚至有诺克萨斯人，经常聚集在此类城镇中。这使得这些城镇有一种与爱奥尼亚与众不同的感觉；这里有很多奸诈、危险且不值得信赖的人。

“我明白，”亚索说。“我之前在这些商业城镇中待过。”

“真的吗？那好，我很高兴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我刚才还以为我应该提醒你呢。”托伦盯着他的包裹看了一会。然后，他又说：“那不是一只鱼竿，对不对？”

亚索眨了眨眼睛说，“什么？”

“你要找的那个东西。我认为它不是一只鱼竿。”

“你为什么会这样说？”亚索的心脏在胸膛里砰砰直跳。

“我也经常钓鱼。我从来没见过那种形状的鱼竿，也没有见过那么重的。”他冲着亚索点点头。“并且你看上去并不像一个渔夫。”他皱了皱鼻子。“你闻上去也不像渔夫。如果让我打赌的话，我会说你是一名士兵。你有士兵的体型。你有士兵的眼睛；见过战争的眼睛。你的举手投足也都像是一名士兵。如果不是士兵，那就是武士。或许是忍者。但是他们已不太常见了。”

亚索惊呆了；托伦比从外表看上去或比亚索所认为的要更加睿智和善于观察。他张开嘴想要反驳，想要撒谎，但是停下了。

我为什么要撒谎；托伦和他的家人一直都对我很好。我为什么要继续把他们蒙在鼓里？他们已经为我做了这么多，却从未向我索取任何回报。我为什么害怕告诉他们？

亚索又站了一会，他的内心很矛盾。后来，他慢慢跪下来，低头看着森林中小路上被踏平的泥土。

“不是，”他静静地说，“那不是一只鱼竿。”

“是一把剑，对不对？”

亚索惊讶地抬起头，托伦脸上露出微笑，似乎证实了他的怀疑。

“我认为是这样的。”

“既然你早就知道，你为什么还收留我？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我可能已经杀了你和你的家人！”亚索并不是有意提高嗓门，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这样做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他想要强烈谴责托伦的愚昧和无知。也许他想要掩盖这样一个事实——他觉得自己对这个朴实的农民亏欠的更多了，因为纵然他知道收留亚索可能会丢掉自己的性命，他依然这样做了。

托伦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说，“我不这样认为。”

“为什么不？”亚索很想知道；他很想知道是什么使这个人如此轻信他人，如此善良。

“我有信心。我决定相信你。你看上去并不像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你看上去是位享有荣誉的人物。”

亚索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在森林中回荡，但一点儿都不好笑。“荣誉？荣誉？我很早之前就丢掉了荣誉了。”他站起来，看着托伦的眼睛说，“你说的对。我不是渔夫。我是一名士兵，一名武士。我杀了，托伦，我杀了不计其数的人，比我想要知道或记住的数目还要多。”

“我相信你。”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为我做这些？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帮我？”他问道。

“因为你看上去需要帮助。你迷失了，对不对？不只是身体上的迷失，而且是精神上的迷失。”他用炯炯有神的目光回应亚索的目光。“你现在仍处于迷失状态，对不对？”

在老人咄咄逼人的注视下，亚索摇晃了一下。

他说得对。我依然处于迷失状态。一直以来，这些年来，我依然处于迷失状态。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永恩。甚至是在你告诉我之后，我也没有接近真相。

亚索依然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一直在寻找什么？他这些年一直在孤独地寻找什么？复仇？为他做的某些事报仇？为他加在自己身上的复仇？

他颤巍巍地举起手，想象着他见过的血迹还在那里。我就是我要找的人，我应该寻找的人。我是个罪人。他没有注意到托伦站了起来，走向茫然站立的他。

老人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他的举动充满了慈爱，令人感到宽慰。亚索看着托伦和蔼善良的眼睛。“无论你最终决定寻找什么，我都希望你能够找到。”

亚索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托伦似乎也不希望他说什么。他抓住亚索的肩膀，以示鼓励，转身沿着森林中的小路向前走去。亚索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托伦几乎走到了视线之外时，头也没回，大声喊道，“还是快走吧！我们至少还要走一个小时才能到达塔罗斯！你想在中午之前到那里，对不对？”

亚索看了看托伦模糊的身影，终于从思绪中缓过神来。慢慢地，他就轻快地跟在托伦后面继续前进了。

他们在别样的沉默中走完了剩下的路程。亚索跟在托伦身后，与其保持着一段距离，似乎与老人对视会使他感到羞愧。作为一名武士，他曾在爱奥尼亚众多极其开明的人士中接受过训练但现在却像个被责骂过的孩子。而这全都是因为一个农民。亚索认为他应该参加爱奥尼亚长老会。他决定谨记，以后再也不要低估爱奥尼亚的农民。

大约半个小时过去了，他们终于快到塔罗斯了。更具体的说，亚索在没有看到这个城市之前就感受到它了；他们周围的森林长得不那么杂乱无章了，树木变得更加整齐，更加有条理。亚索能够闻到空气中有明显的烟味和人类粪便的辛辣味。森林中的路越来越宽阔，越来越整齐，褐色泥土中逐渐出现了石砖。

突然，他好像置身于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城市的喧嚣——人们的叫卖声、孩子的哭声、马蹄踩着石头的哒哒声——一切都毫无征兆地充斥在空气中。同时，亚索看到前方树木中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石拱门，上面刻满了字，但字迹已模糊不清。

托伦抬头看看石拱门，又扭头看看亚索。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很好，我们到了。”

他们已经到了塔罗斯。